第299章 今昔不同

闲听落花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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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建乐城。

    周沈年两只手伸在桌子上,头往后靠着椅背,目无焦距的呆看着彩画精美的屋顶。

    在他面前,两只手中间,放在一份蝇头小字的折子,那是前天收到的,关于东溪先生宋允经手过的阴暗之事,来自何承泽。

    折子旁边是一只细长铜管,铜管已拧开,一张竹影纸上写了几行字:东溪先生病情略有缓和,伍杰离开东溪去了杭城。是王府别业送过来的。

    铜管旁边是一封信,厚厚一叠,字迹密密。是伍杰写过他的信,刚刚收到。

    他很难过。

    满腔满腹说不清理不明的苦楚憋闷。

    摆在他面前的三封信,明明白白的指向他该做的事,该下的手。

    可他不愿不想。

    他的不愿不想却又全无理由。

    周沈年看着那份折叠整齐的折子。

    十年前,为了一统江南文坛,东溪让人毒杀了和他分庭抗礼的另一位大儒。

    他毒杀别人的时候,没想过自己也会被人杀了吗?

    他让人盯着官府和别业,就没想过自己也会被人盯着吗?

    送他们走的时候,他再三的说,请先生余生静养身心,不要再过问世事。

    他觉得他说得足够明白了!

    唉。螳螂捕蝉的时候,从来不会往后看。

    周沈年拿起伍杰的信。

    他让伍杰好好劝劝先生,伍杰劝了吗?

    大约是劝了,可东溪先生说过,他之所以能学问大成,就是因为矢志不渝,矢志不渝的人,也是顽冥不化的人。

    伍杰给他写了信,详详细细的说先生的吩咐,他对先生的担忧,他自己的困惑,请教他该怎么办。

    这不是请教他周沈年,这是请世子爷的示下。

    周沈年捏起信,失笑,东溪先生要是知道伍杰给他写了这样一封信,会是何种表情?

    周沈年慢慢折起伍杰的信,装进信封,外面套了个大信封,压上漆印封好,提笔写上呈世子,再拿过信笺,下笔由慢而快,写好了信,呆了片刻,打着火镰将信烧了,扬声叫进长随,吩咐道:“你立刻启程,去一趟平江城,或是杭城,去见伍杰伍先生,跟他说,请他遵从先生教导,以家国为重。”

    长随重复了一遍,见周沈年点了头,垂手退出,赶往平江城传信。

    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    杭城。

    城外,伍杰和宗思礼说着话走在前面,朱二爷和新任江南丝绸总行行首陶会长在后,上到半山。

    半山的亭子里已经摆好了茶席。

    伍杰走到亭子边,放眼眺望,和朱二爷笑道:“二爷这座别业真是占尽了江南灵气。”

    “这话可不敢当。要说占尽江南灵气,那得是那座王府别业。”朱二爷忙摆手笑道。

    “几位去过那座别业没有?”宗思礼笑问道。

    “不得机会。”三个人摇头。

    “我进去过一回。”宗思礼摇着折扇,“王相公拜相后,回家祭祖,奉命去祭拜别业后山,托家兄的福,陪着进去过一趟。”

    宗思礼的兄长宗思墨是王相公身边最得用的幕僚。

    “听说天下两处凌烟阁,另一处就是别业后山,这是真的?”陶会长惊讶问道。

    “当然是真的,难道你没听过桑帅传?”宗思礼笑道。

    “一部评书哪能当真。”陶会长道。

    “以前我也以为桑帅传不能当真,现在……”伍杰的话顿住,叹了口气,“见了那位李姑娘,才知道所谓天纵之人多么令人惊骇。就是亲眼见了,都不敢相信。”

    “那位李姑娘真?”朱二爷看着伍杰,话只说了一半。

    “先生在她面前毫无光泽。”伍杰神情黯然。

    “对了,先生病情如何了?”宗思礼问道。

    “时好时坏,好时很好,不好的时候让人害怕。唉,一直反反复复。”伍杰忧虑道。

    “先生这样病情,还操心着咱们这些世间俗事。”宗思礼感叹。

    “你真觉得李姑娘那位兄长是可扶助之人?”朱二爷低低问道。

    伍杰和宗思礼都没说话。

    陶会长皱眉道:“江南士子心目中的先生就是东溪先生,别说拜入东溪先生门下的士子,就是还没拜入门下的,东溪先生还健在,别说李学栋才德全无,就算是才德俱全,也不能取东溪先生而代之埃”

    “唉,忧虑不在这里,东溪先生要托起李学栋的用意也不在这里。”朱二爷轻轻拍了拍陶会长。

    “朱二爷说的对,东溪先生要托起李学栋,是为了给行会另找一条生路。”宗思礼含糊了句。

    陶会长拧眉片刻,轻轻喔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这样的景色,不说这些烦心事。”伍杰打断了话题,叹了口气,“算了,回去了,我要启程去平江城了。无论如何,总要尽力。”

    伍杰转身往下,宗思礼跟着。

    一行四人下来山,送走伍杰,宗思礼看着陶会长和朱二爷,“我劝过伍先生,伍先生不肯违背师命,两位看怎么办?”      “您的意思呢?”陶会长看朱二爷,朱二爷问宗思礼。

    “家兄说过,东溪先生眼光手段都是上上,只是心里一个我字太重。托举李学栋确实是一步好棋,可要下好这步棋。”宗思礼看着朱二爷和陶会长,后面的话不说了。

    朱二爷和陶会长看着宗思礼,默不作声。

    “我先告辞了,唉,东溪先生着病情反反复复,真是让人忧心。”宗思礼拱手告辞。

    看着宗思礼走远了,朱二爷看向陶会长,“陶会长的意思呢?”

    “咱们也就是做做生意。”陶会长避开朱二爷的目光。

    “这事全凭会长做主。”朱二爷道。

    “唉,咱们就是做做生意,可东溪先生总是这样打算那样打算,偏偏咱们跟他们又一直缠在一起,咱们如今哪儿折腾得起?二爷说是不是?”陶会长回转道。

    “请个大夫给先生好好把把脉,东溪先生的病好了,也就能想通了。”朱二爷淡淡道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陶会长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    东溪先生病故的信儿,是李学栋带给李小囡的。

    “是邵先生过来找我,说是邵先生的学生伍杰伍先生找到他,说若论在学问上的造诣,整个江南,能强过东溪先生的就是你了,可要是请你去主持东溪先生的丧礼肯定不合适,就让邵先生问我能不能出面担当一二。”李学栋说起前因后果。

    李小囡想了想,问道:“要是没有我们和睿亲王结亲这件事,你觉得东溪先生的丧礼会请你去主持吗?”

    “那肯定不会。我连去上柱香的资格都没有。”李学栋答的极快。

    这个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。

    “那你以为碰到这样的事,就先想一想,要是没有王府这么亲事,你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秀才,会怎么样?在这个怎么样之上,稍微高一点,比如东溪先生的丧礼你去上柱香,那就合适,再高了,或者你拿不准,那就不去。”李小囡交代道。

    “好1李学栋爽快答应。他不是个喜欢应酬,以及站到台上的人。他巴结奉承别人让他难受,看着别人巴结奉承自己,他一样的难受。

    “还有件事。”李学栋接着道:“我以后不考了,我和先生说,当初能考上秀才,都是因为有你帮我,教我学格致,写了文章让我背,不是我的本事。我不想再去考了,先生说我的性子像他,不适合入仕途,说不考就不考吧,说就算我是白身,有你,以后子孙要是有聪明的,也不会像咱们那时候那样艰难。”

    李小囡笑着点头。

    “先生就说,我既然不再考了,就让我跟他一起办学堂,先生说我们不办那种什么什么书院,我们办小学堂,就像现在高家集这种学堂。

    “我们高家集的学堂现在人太多了,挤得不得了。还有,先生说等忙过这一阵子,我们就去一趟当涂县,请当涂钟家的人过来给我们当山长。

    “先生说有你,我们肯定能请回来当涂钟家的人,还有……都是琐碎事儿,阿囡,我觉得这样就挺好,你不会觉得我没出息吧?”

    李学栋小心的看着李小囡。

    “你这些都是大事,怎么会没出息?就算你什么都不想做,天天看看书什么的,那也没什么,你觉得好就行。”李小囡笑道。

    “那不行,先生说不能无所事事。”

    李学栋和李小囡说了一上午话,吃了中午饭出来,先去找邵先生递了话让他去见李小囡,就赶回了高家集。

    高家学堂正在扩建学堂,忙得很。

    隔天一早,邵先生就赶到了何家别业。

    邵先生跟着晚晴进来,看到李小囡迎在厅堂门槛外,急忙紧趋几步,长揖下去,“不敢当。”

    “以后,我二阿姐和二姐夫就全赖先生照应。”李小囡屈膝还礼。

    邵先生听到’二姐和二姐夫’一句,心里微微一动,先是二姐,之后是二姐夫……

    “不敢当。”邵先生再次长揖,跟着李小囡身后进了正堂。

    “二阿姐说,您觉得二姐夫最好出外游历几年,之后再考虑秋闱。”李小囡让着邵先生坐下,笑道。

    邵先生凝神听着。

    让倪如石出外游历几年在赴考秋闱是王府别庄递过来的话……

    “我也觉得这样最好。二阿姐和二姐夫都是没见过太多市面的人,这一路上,就有劳先生了。”李小囡欠身。

    “不敢当不敢当,四娘子放心。”邵先生急忙欠身还礼。

    “二阿姐讲,先生的用度一直是从洪家支出的,以后要是再从洪家支出只怕不妥当。大阿姐和堂翁翁商量了这事,先生的用度,从明天起就从堂翁翁那里支用,先生看是否合适?”李小囡笑问。

    “这事洪老太爷和李老太爷都和我说过,那有什么不适合的。”邵先生急忙笑答。

    “世子爷身边的周沈年周先生,也是咱们两浙路的才子,先生和他熟悉吗?”李小囡问了句。

    “周先生是大才子。”邵先生含糊了句。

    周沈年是大才子,他可不是。

    “二阿姐和二姐夫是我二阿姐和二姐夫,游历在外,这一条是撕脱不开的,二姐夫以后又是要入仕途的人,先生若是和周先生能常常书信往来,诸多事宜能便宜很多,先生以为呢?”李小囡接着道。

    邵先生眼睛亮了,急忙欠身笑道:“是,在下必定竭心尽力,请四娘子放心。”

    “二阿姐就拜托先生了。”李小囡站起来,屈膝行福礼。

    “不敢当不敢当1邵先生急忙站起,长揖到底。